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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統照:古剎  ──姑蘇游痕之一  離開滄浪亭,穿過幾條小街,我的皮鞋踏在小圓石子碎砌的鋪道上總覺得不適意;蘇州城內只宜于穿軟底鞋或草履,硬幫幫地鞋底踏上去不但腳趾生痛,而且也感到心理上的不調和。  陰沉沉地天氣又象要落雨。滄浪亭外的彎腰垂柳與別的雜樹交織成一層濃綠色的柔幕,已仿佛到了盛夏。可是水池中的小荷葉還沒露面。石橋上有幾個坐談的黃包車夫并不忙于找顧客,蕭閑地數著水上的游魚。一路走去我念念不忘《浮生六記》里沈三白夫婦夜深偷游此亭的風味,對于曾在這兒做“名山”文章的蘇子美反而澹然。現在這幽靜的園亭到深夜是不許人去了,里面有一所美術專門學校。固然荒園利用,而使這名勝地與“美術”兩字牽合在一起也可使游人有一點點淡漠的好感,然而蘇州不少大園子一定找到這兒設學校;各室里高懸著整整齊齊的畫片,攝影,手工作品,出出進進的是穿制服的學生,即使不煞風景,而游人可也不能隨意留連。  在這殘春時,那土山的亭子旁邊,一樹碧桃還綴著淡紅的繁英,花瓣靜靜地貼在泥苔濕潤的土石上。園子太空闊了,外來的游客極少。在另一院落中兩株山茶花快落盡了,宛轉的鳥音從葉子中間送出來,我離開時回望了幾次。  陶君導引我到了城東南角上的孔廟,從頹垣的入口處走進去。綠樹叢中我們只遇見一個擔糞便桶的挑夫。廟外是一大個毀壞的園子,地上滿種著青菜,一條小路逶迤地通到廟門首,這真是“荒墟”了。  石碑半臥在剝落了顏色的紅墻根下,大字深刻的甚么訓戒話也滿長了苔蘚。進去,不象森林,也不象花園,滋生的碧草與這城里少見的柏樹,一道石橋得當心腳步!又一重門,是直走向大成殿的,關起來,我們便從旁邊先賢祠,名宦祠的側門穿過。破門上貼著一張告示,意思是祟奉孔子圣地,不得到此損毀東西,與禁止看守的廟役賃與雜人住居等話(記不清了,大意如此。)。披著雜草,樹枝,又進一重門,到了兩廡,木柵欄都沒了,空洞的廊下只有鳥糞,土蘚。正殿上的朱門半闔,我剛剛邁進一只腳,一股臭味悶住呼吸,后面的陶君急急地道:  “不要進去,里面的蝙蝠太多了,氣味難聞得很!”  果然,一陣拍拍的飛聲,梁棟上有許多小灰色動物在陰暗中自營生活。木龕里,“至圣先師”的神位孤獨地在大殿正中享受這霉濕的氣息。好大的殿堂,此外一無所有。石階上,螞蟻,小蟲在鳥糞堆中跑來跑去,細草由磚縫中向上生長,兩行古柏蒼干皴皮,沉默地對立。  立在圮頹的廡下,想象多少年來,每逢丁祭的時日,躋躋蹌蹌,拜跪,鞠躬,老少先生們都戴上一份嚴重的面具。聽著仿古音樂的奏弄,宗教儀式的宰牲,和血,燃起干枝“庭燎”。他們總想由這點崇敬,由這點祈求:國泰,民安。……至于士大夫幻夢的追逐,香煙中似開著“朱紫貴”的花朵。雖然土,草,木,石的簡單音響仿佛真的是“金聲,玉振”。也許因此他們會有一點點“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”的想法?但現在呢?不管怎樣在倡導尊孔,讀經,只就這偌大古舊的城圈中“至圣先師”的廟殿看來,荒煙,蔓草,真變做“空山古剎”。偶來的游人對于這闊大而荒涼破敗的建筑物有何感動?  何況所謂蘇州向來是士大夫的出產地:明末的黨社人物,與清代的狀元,宰相,固有多少不同,然而屬于尊孔讀經的主流卻是一樣,現在呢?……仕宦階級與田主身份同做了時代的沒落者?  所以巍峨的孔廟變成了“空山古剎”并不希奇,你任管到那個城中看看,差不了多少。  雖然尊孔,讀經,還在口舌中,文字上叫得響亮,寫得分明。  我們從西面又轉到甚么范公祠,白公祠,那些沒了門扇缺了窗欞的矮屋子旁邊,看見幾個工人正在葺補塌落的外垣。這不是大規模科學化的建造摩天樓,小孩子慢步挑著磚,灰,年老人吸著旱煙筒,那態度與工作的疏散,正與剝落得不象紅色的泥污墻的顏色相調合。  我們在大門外的草叢中立了一會,很悅耳地也還有幾聲鳥鳴,微微絲雨灑到身上,頗感到春寒的料峭。  雨中,我們離開了這所“古剎”。  一九三六,四月末旬。  (選自《游痕》)   王統照作品_王統照散文集選 王統照:“血梯” 王統照:夜行分頁:123

老舍:我的幾個房東  初到倫敦,經艾溫士教授的介紹,住在了離“城”有十多英里的一個人家里。房主人是兩位老姑娘。大姑娘有點傻氣,腿上常鬧濕氣,所以身心都不大有用。家務統由妹妹操持,她勤苦誠實,且受過相當的教育。  她們的父親是開面包房的,死后,把面包房給了兒子,給二女一人一處小房子。她們賣出一所,把錢存在銀行生息。其余的一所,就由她們合住。妹妹本可以去作,也真作過,家庭教師。可是因為姐姐需人照管,所以不出去作事,而把樓上的兩間屋子租給單身的男人,進些租金。這給妹妹許多工作,她得給大家作早餐晚飯,得上街買東西,得收拾房間,得給大家洗小衣裳,得記賬。這些,已足使任何一個女子累得喘不過氣來。可是她于這些工作外,還得答復朋友的信,讀一兩段圣經,和作些針線。  她這種勤苦忠誠,倒還不是我所佩服的。我真佩服她那點獨立的精神。她的哥開著面包房,到圣誕節才送給妹妹一塊大雞蛋糕!她決不去求他的幫助,就是對那一塊大雞蛋糕,她也馬上還禮,送給她哥一點有用的小物件。當我快回國時去看她,她的背已很彎,發也有些白的了。  自然,這種獨立的精神是由資本主義的社會制度逼出來的,可是,我到底不能不佩服她。在她那里住過一冬,我搬到倫敦的西部去。這回是與一個叫艾支頓的合租一層樓。所以事實上我所要說的是這個艾支頓——稱他為二房東都勉強一些——而不是真正的房東。我與他一氣在那里住了三年。  離開他們夫婦,我住了半年的公寓,不便細說;房東與房客除了交租金時見一面,沒有一點別的關系。在公寓里,晚飯得出去吃,既費錢,又麻煩,所以我又去找房間。這回是在倫敦南部找到一間房子,房東是老夫婦,帶著個女兒。  這個老頭兒——達爾曼先生——是干什么的,至今我還不清楚。一來我只在那兒住了半年,二來英國人不喜歡談私事,三來達爾曼先生不愛說話,所以我始終沒得機會打聽。偶爾由老夫婦談話中聽到一兩句,仿佛他是木器行的,專給人家設計作家具。他身邊常帶著尺。但是我不敢說肯定的話。  半年的工夫,我聽熟了他三段話——他不大愛說話,但是一高興就離不開這三段,像留聲機片似的,永遠不改。第一段是貴族巴來,由非洲弄來的鉆石,一小鐵筒一小鐵筒的!每一塊上都有個記號!第二段是他作過兩次陪審員,非常的光榮!第三段是大戰時,一個傷兵沒能給一個軍官行禮,被軍官打了一拳。及至看明了那是個傷兵,軍官跑得比兔子還快;不然的話,非教街上的給打死不可!  除了這三段而外,假若他還有什么說的,便是重述《晨報》上的消息與意見。凡是《晨報》所說的都對!  這個老頭兒是地道英國的小市民,有房,有點積蓄,勤苦,干凈,什么也不知道,只曉得自己的工作是神圣的,英國人是世界上最好的人。  達爾曼太太是女性的達爾曼先生,她的意見不但得自《晨報》,而且是由達爾曼先生口中念出的那幾段《晨報》,她沒工夫自己去看報。  達爾曼姑娘只看《晨報》上的廣告。有一回,或者是因為看我老拿著本書,她向我借一本小說。隨手的我給了她一本威爾思的幽默故事。念了一段,她的臉都氣紫了!我趕緊出去在報攤上給她找了本六個便士的羅曼司,內容大概是一個女招待嫁了個男招待,后來才發現這個男招待是位伯爵的承繼人。這本小書使她對我又有了笑臉。  她沒事作,所以在分類廣告上登了一小段廣告——教授跳舞。她的技術如何,我不曉得,不過她聲明愿減收半費教給我的時候,我沒出聲。把知識變成金錢,是她,和一切小市民的格言。  她有點苦悶,沒有男朋友約她出去玩耍,往往吃完晚飯便假裝頭疼,跑到樓上去睡覺。婚姻問題在那經濟不景氣的國度里,真是個沒法辦的問題。我看她恐怕要窩在家里!“房東太太的女兒”往往成為留學生的夫人,這是留什么外史一類小說的好材料;其實,里面的意義并不止是留學生的荒唐呀。  這個人的父親是牧師,他自己可不信宗教。當他很年輕的時候,他和一個女子由家中逃出來,在倫敦結了婚,生了三四個小孩。他有相當的聰明,好讀書。專就文字方面上說,他會拉丁文,希臘文,德文,法文,程度都不壞。英文,他寫得非常的漂亮。他作過一兩本講教育的書,即使內容上不怎樣,他的文字之美是公認的事實。我愿意同他住在一處,差不多是為學些地道好英文。在大戰時,他去投軍。因為心臟弱,報不上名。他硬擠了進去。見到了軍官,憑他的談吐與學識,自然不會被叉去帳外。一來二去,他升到中校,差不多等于中國的旅長的。  戰后,他拿了一筆不小的遣散費,回到倫敦,重整舊業,他又去教書。為充實學識,還到過維也納聽弗洛衣德的心理學。后來就在牛津的補習學校教書。這個學校是為工人們預備的,仿佛有點像國內的暑期學校,不過目的不在補習升學的功課。作這種學校的教員,自然沒有什么地位,可是實利上并不壞:  一年只作半年的事,薪水也并不很低。這個,大概是他的黃金“時代”。以身份言,中校;以學識言,有著作;以生活言,有個清閑舒服的事情。也正是在這個時候,他和一位美國女子發生了戀愛。她出自名家,有碩士的學位。來倫敦游玩,遇上了他。她的學識正好補足他的,她是學經濟的;他在補習學校演講關于經濟的問題,她就給他預備稿子。  他的夫人告了。離婚案剛一提到法廳,補習學校便免了他的職。這種案子在牛津與劍橋還是鬧不得的!離婚案成立,他得到自由,但須按月供給夫人一些錢。  在我遇到他的時候,他正極狼狽。自己沒有事,除了夫婦的花銷,還得供給原配。幸而碩士找到了事,兩份兒家都由她支持著。他空有學問,找不到事。可是兩家的感情漸漸的改善,兩位夫人見了面,他每月給第一位夫人送錢也是親自去,他的女兒也肯來找他。這個,可救不了窮。窮,他還很會花錢。作過幾年軍官,他揮霍慣了。錢一到他手里便不會老實。他愛買書,愛吸好煙,有時候還得喝一盅。我在東方學院遇見了他,他到那里學華語;不知他怎么弄到手里幾鎊錢。便出了這個主意。見到我,他說彼此交換知識,我多教他些中文,他教我些英文,豈不甚好?為學習的方便,頂好是住在一處,假若我出房錢,他就供給我飯食。我點了頭,他便找了房。  艾支頓夫人真可憐。她早晨起來,便得作好早飯。吃完,她急忙去作工,拼命的追公共汽車;永遠不等車站穩就跳上去,有時把腿碰得紫里篙青。五點下工,又得給我們作晚飯。她的烹調本事不算高明,我倆一有點不愛吃的表示,她便立刻淚在眼眶里轉。有時候,艾支頓賣了一本舊書或一張畫,手中攥著點錢,笑著請我們出去吃一頓。有時候我看她太疲乏了,就請他倆吃頓中國飯。在這種時節,她喜歡得像小孩子似的。  他的朋友多數和他的情形差不多。我還記得幾位:有一位是個年輕的工人,談吐很好,可是時常失業,一點也不是他的錯兒,怎奈工廠時開時閉。他自然的是個社會主義者,每逢來看艾支頓,他倆便粗著脖子紅著臉的爭辯。艾支頓也很有口才,不過與其說他是為政治主張而爭辯,還不如說是為爭辯而爭辯。還有一位小老頭也常來,他頂可愛。德文,意大利文,西班牙文,他都能讀能寫能講,但是找不到事作;閑著沒事,他只為一家磁磚廠吆喝買賣,拿一點扣頭。另一位老者,常上我們這一帶(www.lz13.cn)來給人家擦玻璃,也是我們的朋友。這個老頭是位博士。趕上我們在家,他便一邊擦著玻璃,一邊和我們討論文學與哲學。孔子的哲學,泰戈爾的詩,他都讀過,不用說西方的作家了。  只提這么三位吧,在他們的身上使我感到工商資本主義的社會的崩潰與罪惡。他們都有知識,有能力,可是被那個社會制度捆住了手,使他們抓不到面包。成千論萬的人是這樣,而且有遠不及他們三個的!找個事情真比登天還難!  艾支頓一直閑了三年。我們那層樓的租約是三年為限。住滿了,房東要加租,我們就分離開,因為再找那樣便宜,和恰好夠三個人住的房子,是大不容易的。雖然不在一塊兒住了,可是還時常見面。艾支頓只要手里有夠看電影的錢,便立刻打電話請我去看電影。即使一個禮拜,他的手中徹底的空空如也,他也會約我到家里去吃一頓飯。自然,我去的時候也老給他們買些東西。這一點上,他不像普通的英國人,他好請朋友,也很坦然的接受朋友的約請與饋贈。有許多地方,他都帶出點浪漫勁兒,但他到底是個英國人,不能完全放棄紳士的氣派。  直到我回國的時際,他才找到了事——在一家大書局里作顧問,薦舉大陸上與美國的書籍,經書局核準,他再找人去翻譯或——若是美國的書——出英國版。我離開英國后,聽說他已被那個書局聘為編輯員。   老舍作品_老舍散文集 老舍:英國人 老舍:頭一天分頁:123

老舍:老年的浪漫  自慰的話是苦的,外面包了層糖皮。劉興仁不再說這種話。失敗有的是因為自己沒用,有的是外方的壓迫;劉興仁不是沒用的人,他自己知道,所以用不著那種示弱的自慰。他得努力,和一切的事與一切的人硬干,不必客氣。他的失敗是受了外方的欺侮,他得報仇。他已經六十了,還得活著,至少還得活上幾十年,叫社會看看他到底是個人物。社會對不起他,他也犯不上對得起社會;他只要對得起自己,對得起這一生。六十歲看明白了這個還不算晚。沒有自慰;他對人人事事宣戰。  在他作過的事情上,哪一件不是他的經營與設計?他有才,有眼睛。可是事情辦得有了眉目,因著他的計劃大家看出甜頭來;好,大家把他犧牲了。六十以前,對這種犧牲,他還為自己開路兒,附帶著也原諒了朋友:“凡事是我打開道鑼,我開的道,別人得了便宜,也好!”到了六十上,他不能再這么想。他不甘于躺在棺材里,抱著一團委屈與犧牲,他得為自己弄點油水。  哪件事他對不起人?惜了力?走在后頭?手段不漂亮?沒有!沒有!對政治,哪一個有來頭的政黨,他不是首先加入?對社會事業,哪件有甜頭的善事,不是他發起的?對人,哪個有出息的,他不先去拉攏?憑良心說,他永遠沒落在后頭過;可是始終也沒走到前邊去。命!不,不是命;是自己太老實,太好說話,太容易欺侮了。到六十歲,他明白了,不辣到底,不狠到家,是不能成功的。  對家人,他也盡到了心。在四十歲上喪了妻,他不打算再娶;對得起死鬼,對得起活著的。他不能為自己的舒服而委屈了兒女。兒女!兒子是傻子;女兒——已經給她說好了人家,頂好的人家——會跟個窮畫畫的偷跑了!他不能再管她,叫她去受罪;他對得起她,她不要臉。兒子,無論怎么傻,得養著,也必定給娶個媳婦;凡是他該辦的,他都得辦。誰叫他有個傻兒子呢!  天非常的冷,一夜的北風把屋里的水缸都蓋上層冰。劉興仁得早早的起。一出被窩,一陣涼風把一身老骨頭吹得揪成一團。他咳嗽了一陣。還得起!風是故意的欺侮他,他不怕。他一邊咳嗽,一邊咒罵,一邊穿衣服。  下了地,火爐還沒有升上;張媽大概還沒有起來。他是太好說話了,連個老媽子都縱容得沒有個樣子,他得罵她一頓,和平是講不通的。  他到院中走走溜兒①。風勢已殺了點,尖溜溜的可是刺骨。太陽還沒出來,東方有些冷淡的紅色。天上的藍色含著夜里吹來的黃沙,使他覺得無聊,慘淡。他喊張媽。她已經起來,在廚房里熬粥呢。他沒罵出來,可是又乾又倔的要洗臉水。南屋里,他的傻兒子還睡呢,他在窗外聽了聽,更使他茫然。他不信什么天理報應,不信;設若老天有知,怎能叫他有個傻兒子?比他愚蠢的人多極了,他的兒子倒是個傻子;沒理可講!他只能依著自己的道兒辦。兒子傻也得娶個媳婦;老天既跟他過不去,他也得跟別人過不去。他有個傻小子,反正得有個姑娘來位傻丈夫;這無法,而且并非不公道。  洗了臉,他對著鏡子發楞。他確是不難看,雖然是上了歲數。他想起少年的事來。二十,三十,四十,五十,他總是體面的。現在六十了,還不難看。瘦瘦的長臉,長黑胡子,高鼻梁,眼睛有神。憑這樣體面一張臉,斷了弦都不想續,不用說走別的花道兒了。窯子是逛的,只為是陪朋友;對別的婦女是敬而遠之,不能為娘們耽誤了自己的事;可是自己的事在哪里呢?為別人說過媒,買過人兒,總是為別人,可是自己沒占了便宜,連應得的好處也得不到。自己是干什么的呢?  張媽拿來早飯,他拚命的吃。往常他是只喝一碗粥,和一個燒餅的。今天他吃了雙份,而且叫她去煮兩個雞子。他得吃,得充實自己;東西吃在自己肚里才不冤。吃過飯,用濕手巾擦順了胡子,他預備出去。風又大起來,不怕;奔走了一輩子,還怕風么?他盤算這一天該辦的事,不,該打的仗。他不能再把自己作好的飯叫別人端了去,拚著這一身老骨頭跟他們干!  他得先到賑災會去。他是發起人,為什么錢,米,衣服,都是費子春拿著,而且獨用著會里的汽車?先和費子春干一通,不能再那么傻。賑了多少回災了,自己可剩下了什么?這回他不能再讓!他穿起水獺領子的大衣,長到腳面,戴上三塊瓦的皮帽,提起手杖,他知道他自己體面;在世上六十年,不記得自己寒磣過一回。他不老,他的前途還遠得很呢;只要他狠,辣,他總會有對得起自己的一天。  太陽已經出來,一些薄軟的陽光似乎在風中哆嗦。劉興仁推開了門。他不覺得很冷,肚子里有食,身上衣厚,心中冒著熱氣。他無須感謝上天,他的飽暖是自己賣力氣掙來的;假如他能把費子春打倒,登時他便能更舒服好多。他高興,先和北風反抗,而后打倒費子春。他看見了他的兒子,在南屋門口立著呢,披著床被子。他的兒子不難看,有他的個兒,他的長臉,他的高鼻子,就是缺心眼。他疼愛這個傻小子。女兒雖然聰明,可是偷著跟個窮畫畫兒的跑了,還不如缺心眼的兒子。況且爸爸有本事,兒子傻一點也沒多大關系,雖然不缺心眼自然更好。  “進去,凍著!”他命令著,聲音硬,可是一心的愛意。“爸,”傻小子的熱臉紅撲撲的;兩眼挺亮,可是直著;委委屈屈的叫。“你幾兒個①給我娶媳婦呀?說了不算哪?看我不揍你的!”  “什么話!進去!”劉老頭子用手杖叱畫著,往屋里趕傻小子。他心中軟了!只有這么一個兒子!雖然傻一點,安知不比油滑鬼兒更保險呢?他幾乎忘了他是要出門,呆呆的看著傻小子的后影——背上披著紅藍條兒的被子。傻小子忘了關屋門,他趕過去,輕輕把門對上。  出了街門,又想起費子春來。不僅是去找費子春,今天還得到市參議會去呢。把他們捧上了台,沒老劉的事,行!老劉給他們一手瞧瞧!還有商會的孫老西兒呢,饒不了他。老劉不再那么好說話。不過,給兒子張羅媳婦也得辦著;找完孫老西兒就找馮二去。想著這些事,他已出了胡同口。街上的北風吹斷了他的思路。馬路旁的柳樹幾乎被吹得對頭彎,空中颼颼的吹著哨子,電線顫動著扔扔的響。他得向北走,把頭低下去,用力拄著手枚,往北曳。他的高鼻子插入風中,不大會兒流出清水,往胡子上滴。他上邊緩不過氣來,下邊大衣裹著他的腿。他不肯回頭喘口氣,不能服軟;喉中噎得直響。他往前走,頭向左偏一會兒,又向左偏一會兒,好象是在游泳。他走。老背上出了汗。街上沒有幾輛車;問他,他也不雇;知道這樣的天氣會被車夫敲一下的。他不肯被敲。有能力把費子春的汽車弄過來,那是本事。在沒弄過汽車來的時候,不能先受洋車夫的敲。他走。他的手已有些發顫,還走。他是有過包車的;車夫欺侮他,他不能花著錢找氣受。下等人沒一個懂得好歹,沒有。他走。誰的氣也不受。可是風野得厲害,他已喘上了。想找個地方避一避。路旁有小茶館,但是他不能進去,他不能和下等人一塊擠著去。他走。不遠就該進胡同了,風當然可以小一些,風不會永遠擋著他的去路的。他拿出最后的力量,手杖敲在凍地上,口邦口邦兒的響;可是風也頂得他更加了勁,他的腿在大衣里裹得找不著地方,步兒亂了,他不由的要打轉。他的心中發熱,眼中起了金花。他拄住了手杖,不敢再動;可是用力的鎮定,渺渺茫茫的他把生命最后的勇氣喚出來,好象母親對受了驚的小兒那樣說:“不怕!不怕!”他知道他的心力是足的;站住不動,一會兒就會好的。聽著耳旁的風聲,閉著眼,糊涂了一會兒;可是心里還知道事兒,任憑風從身上過去,他就是不撒手手杖。象風前的燭光,將要被吹滅而又亮起來,他心中一迷忽,渾身下了汗,緊跟著清醒了。他又確定的抓住了生命,可不敢馬上就睜眼。臉上滿是汗,被風一吹,他顫起來。他軟了許多,無可奈何的睜開了眼,一切都隨著風搖動呢。他本能的轉過身來,倚住了墻;背著風,他長嘆了口氣。  還找費子春去嗎?他沒精神想,可又不能不打定了主意,不能老在墻根兒下站著——蹲一蹲才舒服。他得去,不能輸給這點北風。后悔沒坐個車來,但后悔是沒用的。他相信他精力很足,從四十上就獨身,修道的人也不過如是。腿可是沒了力量。去不去呢?就這樣饒了費子春么?又是一陣狂風,掀他的腳跟,推他的脖子,好象連他帶那條街都要卷了走。他飄輕的沒想走而走了幾步,迷迷忽忽的,隨著沙土向前去,仿佛他自己也不過是片雞毛;風一點也不尊重他。走開了,不用他費力,胡子和他一齊隨著風往南飄飄。找費子春是向北去。可是他收不住腳,往南就往南吧;不是他軟弱,是費子春運氣好,簡直沒法不信運氣,多少多少事情是這么著,一陣風,一陣雨,都能使這個人登天,那個人入地。劉興仁長嘆了一口氣,誰都欺侮他,連風算上。  又回到自己的胡同口,他沒思索的進了胡同。胡同里的風好象只是大江的小支流,沒有多大的浪。順著墻走,簡直覺不到什么,而且似乎暖和了許多。他的胡子不在面前引路了,大衣也寬松了,他可以自由的端端肩膀,自由的呼吸了。他又活了,到底風沒治服了他。他放慢了步,想回家喝杯茶去。不,他還得走。假如風幫助費子春成功,他不能也饒了馮二。到了門口,不進去,傻兒子作什么呢?不進去。去找馮二。午后風小了——假如能小了——再找費子春;先解決馮二。  走過自己的門口。是有點累得慌,他把背彎下去一點,稍微彎下去一點,拄著手杖,慢慢的,不忙,征服馮二是不要費多大力氣的。  想起馮二,立刻又放下馮二,而想起馮二的女兒。馮二不算什么東西。馮二只是鋪子的一塊匾,貨物是在鋪子里面呢。馮姑娘是貨物。可是事情并不這樣簡單,他的背更低了些。每一想起馮姑娘,他就心里發軟,就想起他年輕時候的事來,不由的。他不愿這么想,這么想使他為難,可是不由的就這么想了。他是為兒子說親事,而想到了自己,怎好意思呢?這個丫頭也不是東西,叫他這么別扭!誰都欺侮他,這個馮丫頭也不是例外,她叫他別扭。  往南一拐就是馮二的住處,隨著風一飄就到了,仿佛是。馮二在家呢。劉興仁不由的掛了氣。憑馮二這塊料,會舒舒服服的在家里蹲著,而他自己倒差點被風刮碎了!馮二的小屋非常的暖和,使老劉的臉上刺鬧的慌,心里暴躁。馮二安安靜靜的抱著爐子烤手,可惡的東西。  “劉大哥,這么大風還出來?”馮二笑著問。  “命苦嗎,該受罪!”劉興仁對馮二這種人是向來不留情的。  “得了吧,大哥的命還苦;看我,連件整衣裳都沒有!”馮二扯了扯了自己的衣襟,一件小棉襖,好幾處露著棉花。劉興仁沒工夫去看那件破棉襖,更沒工夫去同情馮二。馮二是他最看不起的人,該著他的錢,不要強,大風的天在屋里烤手,不想點事情作!他脫了大衣,坐在離火最遠的一把破椅子上,他不冷;馮二是越活越抽抽①。  馮二,五十多歲,瘦,和善,窮,細長的白手被火烤得似乎透明。  劉老頭子越看馮二越生氣。為減少他的怒氣,他問了聲:“姑娘呢?”  “上街了,去當點當;沒有米了。”馮二的眼釘著自己的手。  “這么冷的天,你自己不會去,單叫她去?”劉老頭子簡直沒法子不和馮二拌嘴,雖然不屑于和他這樣。“姑娘還有件長袍,她自己愿意去,她怕我出去受不了;老是這么孝順,她。”馮二慢慢的說,每個字都帶著憐愛女兒的意思。  這幾句話的味兒使劉興仁找不到合適的回答。駁這幾句話的話是很多很多;可是這點味兒,這點味兒使他心里的硬勁忽然軟了一些,好象忽然聞到一股花香,給心里的感情另開了一條道兒,要放下怒氣而追那股香味去。  可是緊跟著他又硬起來。他想出來了:他自己對家中的傻小子便常有這種味兒,對。可是親族朋友,連傻小子,對“他”可曾有過這種味兒沒有呢?沒有!誰都欺侮他!馮二倒有個姑娘替他去作事,孝順,憑什么呢?憑哪點呢?  他也想到:馮二是個無能之輩。可是怎會有個孝順女兒的呢?嘔!馮二并不老實,馮二是有手段的,至少是有治服了女兒的手段!連馮二這無用的人也有相當的本事,會治服了女兒。劉興仁想到這里,幾乎坐不住了。他一輩子沒把任何人治服。自己的女兒跟個窮畫畫的跑了,兒子是個傻子。費子春,孫老西兒……都欺侮他,而他沒把任何人拿下去。馮二倒在家中烤著手,有姑娘給他去當當!連馮二都不如,怎么活來著?他得收拾馮二。拿馮二開刀,證明他也能治服了人。  馮二烤著手,連大氣也不敢出,他一輩子沒得罪過人,沒說過錯話。和善使他軟弱,使他沒有抵抗的力量。穿著飛棉花的短襖,他還怕得罪人。他愛他的女兒,也怕她。設若不是怕她,他決不肯叫她在這么冷的天出去。“怕”使“愛”有了邊界,要不然他簡直可以成佛成仙了。他可憐劉興仁,可是不敢這么說,雖然他倆是老朋友,他怕。他不敢言語。兩個人正在這么一聲不出,門兒開了,進來一股冷風,他們都哆嗦了一下。馮姑娘進來。  “快烤烤來!”馮二看著女兒的臉叫。  女兒沒注意父親說了什么,去招呼客人:“劉伯伯?這么冷還出來哪?身體可真是硬朗!”  劉興仁沒答出話來。不曉得為什么,他一見馮姑娘,心中就發亂。他看著她。她的臉凍得通紅,鼻洼掛著些土,青棉袍的褶兒里也有些黃沙。她的個兒不高,圓臉,大眼睛,頭發多得蓋上了耳朵。全身都圓圓的,有力氣,活潑。手指凍得鮮紅,腋下夾著個小藍布包。她不甚好看,不甚干凈,可是有一種活力叫劉老頭子心亂。她簡單,靈便,說話好聽。她把藍布包放在爸的身旁,立在爐前烤手,烤一烤,往耳上鼻上捂一捂:“真冷!我不叫你出去,好不好?”她笑著問爸——不象是問爸,象問小孩呢。  馮二點了點頭。  “沏茶了沒有?”姑娘問,看了客人一眼。  “沒有茶葉吧?”爸的手離火更近了些。  “可說呢,忘了買。劉伯伯喝碗開水吧?”她臉對臉的問客人。  劉興仁愛這對大眼睛,可又有點怕。他搖了搖頭。他心中亂。父女這種說話法,屋里那種暖和勁兒,這種誠爽親愛,使他木在那里。他羨慕,忌恨馮二。有這個女兒,他簡直治服不了馮二,除非先把這個女兒擒住。怎么擒她呢?叫她作兒媳婦呢?還是作……他的傻兒子鬧著要老婆,不是一天了。只有馮姑娘合適。她身體好,她的爸在姓劉的手心里攥著。娶了她,一定會生個孫子;兒子傻,孫子可未必傻,劉家有了根。可是,一見馮姑娘,他不知怎的多了一點生力,使他想起年輕的事兒來。他要對得起兒子,可是他相信還會得個——或者不止一個——小兒子,不傻的兒子。他自己不老,必能再得兒子。他自己要是娶了她,他自己的屋中也會有旺旺的火,也會這樣暖和,也會這樣彼此親愛的談話。他恨張媽,張媽生的火沒有暖氣。要她當兒媳婦,或是自己要了她,都沒困難。只是,自己愛那個傻小子,肯……他心中發亂。可是,他受了一輩子欺侮,難道還得受傻兒子的氣么?馮二可以治服了女兒,姓劉的就不能治服了個傻小子么?他想起許多心事,沒有一件痛快的。他一輩子沒抖起來過,雖然也弄個不缺吃不缺穿。衣食不就是享受,他六十了,應當趕緊打主意,叫生命多些油水;不,還不是油水,他得有個知心的,肉挨肉的,一切都服從他的,一點什么東西;也許就是個女人,象馮姑娘這樣的。他還不老,打倒費子春們是必要的,可是也應當在家里,在床上,把生命充實起來。他還不老,他覺得出他的血脈流動得很快,能聽到聲兒似的,象雨后的高粱拔節兒,吱吱的響。傻小子可以等著。傻小子大不過去爸爸。爸應當先顧自己。一輩子沒走在別人前面,雖然是費盡了心機;難道還叫傻小子再占去這點便宜么?他看著馮姑娘,紅紅的臉,大眼睛,黑亮的頭發,是塊肉!憑什么自己不可以吃一口呢?為馮姑娘打算也是有便宜的:自己有倆錢,雖然不多;一過門,她便是有吃有喝的太太,假如他先死,假如,她的后半輩子有了落兒①。是的,他辦事不能只為自己想,他公道。馮姑娘的福氣不小,胖胖大大的,有福氣——劉興仁給他的。  姑娘進了里屋。他得說了,就是這么辦了。他的血流到臉上來,自己覺出腮上有點發燒,他倒退了二三十年。怎么想怎么對,怎么使自己年輕。血是年輕的,而計劃是老人的,他知道自己厲害。只要說出來,事情就算行了,馮二還有什么蹦兒么?這件小事還辦不動,還成個人么?  可是他沒說出來。楞著是沒關系的:反正他不發言,馮二可以一輩子不出聲的。那個傻兒子甩不開,他恨那個傻小子了。怎么安置這塊癡累呢?傻小子要媳婦,自己娶,叫傻哥兒瞧著?大概不行。跟他講理是沒用的,他傻。嘿,劉興仁咬住幾根胡子。上天,假如有這么個上天,會欺侮人到底!給劉興仁預備下一群精明的對頭也還罷了;他的對頭并不比他聰明;臨完還來個無法處置的傻小子!嘿!聰明的會欺侮人,傻蛋也會欺侮人,都叫劉興仁遇見了!他誰也不怕;誰也得怕,連傻兒子在內!  “劉伯伯,”姑娘覺得爸招待客人方法太僵得慌,在屋里叫:“吃點什么呀?我會作,說吧。”  “我還得找費子春去呢,跟他沒完!”劉興仁立起來。“這么大的風?”  “我不怕!不怕!”劉老頭子拿起大衣。  馮二沒主意,手還(www.lz13.cn)在火上,立起來。送客出去會叫他著涼,不送又不好意思。  “爸,別動,我送劉伯伯!”姑娘已在屋里把臉上的土擦去,更光潤了些。  “不用送!”看了她一眼,劉老頭子喊了這么一句。馮姑娘趕出來。劉興仁幾乎是跑著往外奔。姑娘的腿快,趕上了他:  “劉伯伯慢著點,風大!回家問傻兄弟好!”  一陣冷風把劉老頭子——一片雞毛似的——裹了走。   老舍作品_老舍散文集 老舍:詩五首 老舍:宗月大師分頁:12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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